修文计划。
预警:本文涉及大量柯罗、艾路的亲情暗示。
爱如星海永不息
我会像星星一样永远看着你,像大海一样永远伴着你,无论生死。
I will always love you no matter what.
——《No Matter What》
草帽小子拿来一本书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接过,潦草翻了翻。
这是本新书,不仅没有标题与目录,指腹划过羊皮纸张时还处处生涩,通篇只有硬币一般厚。他的同盟很不客气地坐在身侧,凑到书页上方说:“罗宾从洛米男船上的仓库里找到的。”
妮可当家的会看这种东西?他不可置否。自己的眼光便注定不会碰此类书了,一个历史学家只更挑剔,没可能屈尊恭读残次品。
“那你把它给我是什么意思?”他放下书,又挥开那人的脑袋。他挥得极小心,掌心覆上对方柔软的发时就像按棉花。
对方不生气也不死心,这回懒洋洋傍着他的左肩,说话声也懒洋洋的:“你听我讲嘛。”
他感到肩膀被施以一颠接一颠的力道,有人把下巴颏垫在上面,每说一句便像猫爪子挠一下骨头。
他强忍不敢动。怪了,往日他是最讨厌与别人接触的。
“罗宾说这本书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,我本来想让她读给我听,但天已经很晚了,她困得不行,教我找别人。”
“你就想到我?”
“是啊,”草帽当家的满不在乎地说,脑袋顺势从肩头落去硬邦邦的甲板,身子一调个儿,索性趴在他的腿边,“我想只有特拉仔才会熬到现在不睡觉。以前在SUNNY号时我总看你大晚上坐在甲板上发呆,因此才跑来找你啦。”
青年两脚伸在半空,像一条翘尾巴的红鲤鱼。他托起包子似的脸庞,嘴里擒着滑腻腻的腔调:“所以,你帮我读一下书里的内容吧!”
来了,那小子专用这幅模样向草帽一伙耍赖,一用一个准,再蛮横的大石块遇上了也要碎成温吞的小沙砾,任其无法无天。
而对付赖皮鬼,他想起应绷直腰板,并冷冰冰地回绝:“幼稚。要看自己看去。”
“可我不识字啊。”
“……”
那人期盼的目光洗刷整片天幕,仿佛有星星在暗沉如水的夜下闪烁如炬,有人看见便节节败退,刚想扔开书的手又收回,一并收了他的恼羞成怒,只在腹中憋屈地捶了几下,沉甸甸引得眉宇抽动。
“……我要是不念,你是不是就赖着不走了?”
答案无需看,草帽当家的定是上了发条地点头。于是他叹息一声,不情愿地捧起书,油墨的味道从纸中滑了出来。
“仅此一次,听完赶紧走。”
他想象对方得逞的笑,恐怕要跳很高来庆祝。但他的同盟仅靠得更近,温热的鼻息尽喷覆腿面,一双透亮的眼睛不看他,仿佛黏在白花花的书页上,教人失神。
他像个逃兵,慌不择路地压下满脑子浮想联翩,匆匆注视第一行:
当海洋变得寂静,当船上灯光不再,当水手都要入睡时,我才讲述这个故事,希望它同黑夜走进你的梦。
柔和的声音还在风中泛起余响,若隐若无。
“什么嘛,原来是哄小鬼的书。”草帽当家的伏低了下巴,吐出的气贴着手背轻悄滑落。
他的思绪跟随那人失落的叹息飘向过去。大约在他很小的时候,拉米也总要他念睡前故事。他的妹妹不求父母,只求也青葱懵懂的哥哥,躺在床上抱着被他不小心剖烂的玩具熊一遍遍求。而那时弗雷凡斯还有雪,他的心还很软,单纯想给妹妹念些书。
现在世界变了样,航海图都涂涂改改千百次,他亦刀枪不入了,却仍给一人念书、念幼稚的故事。
只是听故事的人早已过了幼稚的年岁。
“……那你到底听不听?”
草帽当家的似乎要抱怨,但听他这样讲,当即又改口:“听!罗宾认为有趣的故事我全要听!”
这么大的人还像只嗷嗷待哺的幼崽叫唤,没出息。他回忆十八九岁做的事,比照眼前人所为更觉嫌弃,却不知嫌弃对方还是自己多一点,只好继续读。
而他还未读完半页,忽然发现读不出了:
故事中的小不点问了许多问题。小不点一直感到阴郁又黑暗,有人将他又丢又掷,他的身体和心脏都受伤了,疼得大喊大叫,乱搞破坏,想要横冲直撞,砸烂并毁掉令他绝望的世界。
他读得愈多语速愈慢,最终竟咬住一个音节不放,气息嘶嘶顺着牙关吐纳。草帽当家的察觉他的异样,小心而不解地问:“特拉仔?你怎么停了?”
他攥紧书的边角以稳住身形,良久才道:“……只是想到一些事,没事。”
“哦。对方像是放松了,声音轻轻浅浅,“那就好。”
没人知道他想起什么,他也不愿被任何人窥探思想。
这个世上有一些痛苦永远不能分享,有一些绝望也只有自己品尝。那些痛苦如尸体堆成山,埋没万千生机,顷刻将一处花开不败的净土夷为平地,使一座白色的城镇血流成海,再用一把火烧为绝望。
因为清楚这种痛苦与绝望太廉价,便不能透露,想用书中无关紧要的话掩饰。而他自认为可以掩饰,却忘了词句与语言一样,字字诛心:
等晚上星星跑出来,小不点又崩溃了一天。他走啊走,忽然来到一片大海前。在那里,他遇上了大个子。
大个子被小不点的模样吓了一跳:你这是怎么了?
小不点说:我是一个阴郁暴躁的小不点,根本没有人在乎我,也没有人保护我!
大个子听后蹲了下来,看着小不点的眼睛诚恳地说:听着,小不点,无论你是否阴郁是否暴躁,我都会在乎你、保护你,无论如何。
“特拉仔,你的手在发抖。”
他仿佛没听见一样,眼睛不带眨地不知盯往何处,也许是书页,也许是甲板,也许是更不可及的地方。他的视线没有准头,甚至失了温度,像蒙着霜花在踌躇中摸索前路。直到他的手被温暖的事物包拢,将热贴着皮肤传入身体,他才惊觉是另一个人用指腹给予的。
草帽当家的正盖着他的手背。这是种奇妙的体验,大胆而具有安抚性,几乎要卸去他的警惕心。而他不喜欢被趁虚而入,于是在全然交付脆弱与信任前,他已不留边际地抽离,恰与对方的掌心失之交臂。
他说:“管好你自己。我不要紧。”
草帽当家的却说:“我是担心特拉仔冷。”又缓缓道:“而且特拉仔真的不要紧吗?我觉得刚才你在走神。”
他想了想,只摇头。
若要骗过拥有可怕直觉的人,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说话。他也不敢说,草帽当家的是发现他又走神了才那样问,刚才你不在这里,你的神思不在这里。你的灵魂回到了记忆深处,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宝物。
他在寻找一个瘦瘦高高的人。
这个世上有许多大个子都瘦瘦高高,但只有一个大个子是他的珍宝——
在他还是小不点时,便失去的珍宝。
“特拉仔?你还要念下去吗?”
他好像受到蛊惑地回神,于是无言翻到下一页,嘴唇嗡动。他必须念下去,当心中想着一个逝去的人时,他仅能依赖不痛不痒的故事道出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哀恸,似乎便能疏解。
抑或使五味陈杂,愈演愈烈:
小不点说:如果我是很丑的怪物,你还会在乎我吗?还会保护我吗?
大个子说:当然了。无论你是不是怪物,我都会在乎你、保护你,无论如何。
小不点说:但是,如果我变成一只虫子,所有人轻易就能踩死,你还会保护我吗?还会拥抱我吗?
大个子便抱住他,温柔地说:当然会的。无论你是不是小虫,我都会像现在一样保护你、抱紧你。
小不点开心了,笑着说:如果我是好邪恶好恐怖的恶魔呢?
大个子摸着他的头说:那样的话,我会抱着你哄着你,告诉你什么都不用怕。有我就不用怕。
小不点终于安心了,满足地靠在大个子怀里……
故事的结尾是串扎眼的省略号,六颗水珠似的小点,在天边月轮的映照下有光斑雀跃,像油墨镀了一层釉,又如哪里滚了几滴泪,晶莹剔透。
他是哭不出的。这样多次和着泪水吞饮血液,连同撞碎的牙齿一并入咽,他早不记得眼角亦有殷红,仿佛沾着火辣的一颗心。
那颗心在遭践踏时被他生生剖来护进怀中,又自今后的岁月里完璧归还胸室,把室外的大门锁死,绝不容旁人去闯。
方才他读得堪堪丢了忌讳,门开出一道针鼻似的缝,里面浸染暗沉的夜。于是,他轻轻合上书页,门上的锁匙便再番合扣机璜。
“结束了吗?”草帽当家的鼓着橡胶的脸,企盼似地望向他。
他狠心恢复寻常的完美姿态,仍是一尊绝情灭爱的雕像:“嗯。到此为止。”
“欸,怎么这样。”
那双乘演欢快的眼睛忽然失声,本应作声的嘴也执拗地顿下去,瘪成两瓣枯花。
谁能辣手摧花,自己反正不能。
他的唇动了动:“看样子,某人颇有微词。”
“唔,不是我嫌特拉仔讲得不好。”草帽当家的安静移开视线。借着天幕,他窥探一副朦胧的侧颜,险些漏听姗姗来迟的后半句,“我不喜欢这个结局。”
嗯?他半挑眉,“结局不美好吗?”
“美好啊。小不点安心了,大个子会陪他很久。”
“那还不满?”
他开始审视自己对睡前故事的评判。哄小孩的玩意儿,一团和气足矣,莫不是要多些打打杀杀才……
“因为大个子的陪伴会耗尽啊。”
一阵风撞击脆弱的耳鼓。他低下头,某根悬在脑中很久的弦嗡地一声。
对方仍挑战他的底线,步步逼迫那弦趋于松动,“大个子总有一天要老去,再没力量保护别人。小不点若一直自暴自弃,到那时,他怎么办?”
他万万不曾想,如此回应分明比刀决绝,但草帽当家的说话时,远眺的神情极不在意——
胡说。
当看进那对明亮的眸底,有一小团火仿若溅出,零零点点,又被远远的星宇掩盖。
那家伙……怕是如他一般,不自觉看到了一具温暖的灵魂,正从火光中走来。
他沉默些许,依旧明知故问:“我让你……或想起什么。”
草帽当家的终于转过来。
他其实不必读对方的心。青年远非遮遮掩掩的个性,平时开不开心全写在脸上,甚至不设防备,透明得一见便知。
而这一次,他错得离谱。
故事书跌入软软的草地,哗哗掀开几页。他的同盟笑得浅淡,等同在心里翻了风轻云淡的一篇。
成长是残忍的,便是用来形容这般画面吧。
“我和特拉仔想的一定是同一件事。”草帽当家的趴在那儿,眉眼弯弯,“你一定在想那位失去的人。”
不巧,他想了柯拉先生很久。
“不久前我便想到了艾斯。以前他就像那个大个子,虽然我们在海的两端,虽然他总说我不省心,但我知道他在陪着我。当我们享受同一片海,躺在同一片夜下看星星时,我就觉得他其实陪着我出航,陪着我冒险——和我的伙伴,和大海、星星一起。我以为这是很长久的事,甚至把艾斯的存在当作习惯。”
青年垂着头,似乎也垂尽一身肆意昂扬,变成雾一样的模糊,“但他还是离开我了。”
他眼前蒙上薄薄的纱,透过淅淅沥沥,他发觉草帽当家的第一次离自己那样渺远,好像随时会作一缕轻烟消失于世界。
心头一悸。他竟想抱紧这副躯体。
“那时我和故事里的小不点一样痛,身体痛心痛哪里都痛,好像我珍惜的事物都离我而去。我甚至怨艾斯偏要挡我,否则他不会丢得那样干脆,但我更怨自己。是我没能力保护他,我太弱了。”
他忽然不忍那人再说,却不得不听,顶着万丈深渊也要听下去。
因为他懂——失去一个人的痛苦,他向来懂的。
草帽当家的顺势伸来一只手指,他沿指尖的方向顿了顿神,目光没入那本闲置的书,没入结尾意犹未尽的省略。
“小个子理所当然地抱怨了太久,又理所当然地向大个子索取。如果哪一天大个子也像艾斯离开我一样离开了他,他会懂得是自己没有珍惜大个子。”
那与不珍惜无关,只是……情况繁多。他抿紧嘴唇,到底未点破。
有些话说出来伤自己的心,有些话说出来伤别人的心。
草帽当家的在往血淋淋的心口撒盐,而他无法否认,自己何尝不是这样——米妮翁岛那夜满眼鲜红的雪,贴着他的嘴角流下,他仅能把这些残雪舔化,借三分热意,品尝其中微不足道的血腥气。
他也恨自己那样小,小得无能为力,使他的大个子在他的无能为力中成为泡影。
“所以,你要变强。”
“对。我不要再变得无力,也不想再有大个子挡在身前,所以我必须变强,强到不会失去任一重要的人。”草帽当家的翻身躺下,头枕在交叠的掌心,抬头凝视亘古不变的夜。他的同盟说了什么,一字一句同样在他耳畔缠绕亘古不变的印记,“我想,书里的大个子也不希望小不点再不振作。要是艾斯看到我没精神的样子,他肯定揍我一顿。”
青年的声音愈发响亮,他感到彼此的情绪揉成皱巴巴一团,上面每一褶伴着九曲十八弯,蜿蜒融进体内。
他想起德雷斯罗萨那一战,对方誓死守下这个国家,为了伙伴、为了国内身陷囹圄的人民,朝多弗朗明哥揍出快意的一拳。
那一拳里,会否也承载了自己的分量。
“而且,我还有伙伴,还有这片海。艾斯要守护我,我便守护他们,就像做了与艾斯对我、大个子对小不点一样的事。一想到这些,我觉得他还在。”
说完,草帽当家的在他的注视下举起一手,并在他的注视下紧攥成拳,像一颗子弹打进右胸,打进滚烫的皮肤。
“在这儿,他仍然陪着我。”
他的呼吸于那人忽然投来的视线中凝固。草帽当家的望于他,眼中依然沉淀透彻的玉石,整个人却如海深不见底。他深陷海中的漩涡,浮浮沉沉,隔着蜉蝣般的气泡,迷蒙听对方轻道:“那位对特拉仔很重要的人,也在你心里。”
周围倏然如月般沉静,沉静的海上浮光跃金,水波叠着浪拍打船桨,摆渡一颗不沉静的心。
他极目眺向海的尽头,那里聚集头顶的夜,于相接处析出一条水天分界线,二者无穷无止地纠缠不清。他看进这线,仿佛过往云烟在他脑中随之被割去,却割得藕断丝连,一朝有不安分的浪掀来,彼此便是水乳交融。
曾经拥有的人和物,同样割不断的。
那一瞬,世界好像一杯颠倒的沙漏,夜在他眼中蓦然跌下,细沙般的星辰密密倾倒入大海,在远方犹如组成了许愿的流星群。他看花了眼睛,而静待凝神后,大海仍是大海,星空也未坍塌,只是处处的云卷云舒经斑驳的水光洗得璀璨,海面似酿出一抔微型的宇宙。
这便是陪伴海贼一生的景致,如草帽当家的所说,他们正享受同一片海洋,观赏同一片星夜。
不知从何时起,他们已溶做一体。
风悄悄带离书中的一页纸,便有像树叶层叠的沙沙声掠过,匆匆来去后已是崭新的一面,嵌有崭新的结局。他想起记忆中的面容,涂抹红唇、总笑得咧向耳根子的一张脸,在命运的米妮翁岛说出命运的誓言,亦为他辟出改变人生的道路。
冥冥之中,眼前的人与他走了相同的轨迹,如今汇成相遇的交叉路口。
“变强……这条路很辛苦。”
余光下,草帽当家的灼灼盯着自己,一动不动:“那没什么。身为海贼,从双子峡到新世界,从小不点到大个子,我走过来了,未来更要走下去——和艾斯、和伙伴一起……”
停顿一瞬,他的同盟像琢磨几味陈杂,提了一口气。
草帽当家的坚定地说:“特拉仔也在路上,有你心中的大个子、你的伙伴。而即使他们都不在,你和我还伴着同一片海,走在同一片天下,这条路便不会停。”
像有感应似的,他默默偏头,却刻意躲避对方的注视,眼睑低垂。低垂的途中,他的目光触碰胸腹狰狞的十字疤痕,不由颤落一份情感。
他伸手向前够了够,只抓了一团空气,指尖便隐忍地蜷缩起,亦隐忍地问:“即使伤痕累累?”
不待结束动作,躺在地上的青年猛地抓住那愈抽回的腕,虎口给他戴上海楼石似的桎梏,否则自己怎任其拽去,一手抚住暗色的凸起的疤痕。
皮肤相贴的刹那,二人之间便多了一条纽带。
如海中有星屑起伏,如天空有波光云涌,他们的眼中多了彼此。
“即使伤痕累累。”
*
或许在另一个时空,只是或许,大个子和小不点依偎在一起。小不点最后问,这种保护会耗尽吗?等我们老去后死亡,你便不能再保护我了。那时候我该怎么办?
大个子一言不发地抱起小不点,与他一起看着夜色。
夜下是遥遥无际的海,星辰洒入海水,便为暗淡的世界点燃一盏灯。他们看着黑暗中的星星,看着如镜子般皎着光的大海,一时忘却时间。
大个子忽然抱紧怀中的小不点,轻轻地说:小不点,你看那些星星多么闪亮,大海又多么辽阔。其实有些星星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亡,而海中更迭交替千万年,也不再是千万年前的那片海。
小不点似懂非懂地抬头,大个子朝他笑了笑:但是,死去的星星仍在暮色中发耀;大海历经沧桑,却仍汇聚着江流。他们都还在。
所以,可能有一天,我会离开你,那时便需要你独自面对这个予你伤害的世界。你可能已变得坚强,可能如曾经脆弱,但不要怕。即使我再不能抱着你、保护你,你仍有大海和星星。我会像星星一样永远看着你,像大海一样永远伴着你,无论生死。
因为爱如同星海,奔流不止,永不停息。
而我爱你。
fin.